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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家在此山中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家在此山中 (第1/2页)
  
  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面阔三间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潋滟的池塘,春融融, 草茸茸,日落月升,细卷琉璃水面风。
  
  陈平安就在坐落于霁色峰和跳鱼山之间的扶摇麓住下,收回了九个符箓分身,心神也已全部归位,陈平安就开始一边闭关养伤,一步步温养体魄,重新炼剑夜游, 缝补法袍,一边亲自着手编撰修订那几部拳谱、灵书秘笈,上宗得有上宗的样子,必须有几条“法统道脉”可以传下。
  
  药铺杨老头传授的那门吐纳登山法,顾祐的撼山拳,郑大风删定的剑术正经,陈平安拉来弟子裴钱一起,将崔诚拳招作个汇总,同时梳理宁府白嬷嬷的拳法,白发童子这座“武库”秘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称杀手锏的压箱底招数, 还有避暑行宫记载的大量蛮荒拳路, 李二以武夫视野对人身天地的独到理解和剖析, 此外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 加上陈平安勉强可算登堂入室的雷局,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不传之秘云水身, 飞升境野修冯雪涛在中土文庙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光是各种被陈平安分门别类的册子,桌上就有四五十本, 更不谈还有一大摞零散稿纸,堆在桌上,两尺多高,所有陈平安曾经交过手、偷过师的,都被详细记录抄写在此。
  
  何况某种程度上,陈平安“自身”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本杂书”,写有兵家初祖递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宫寺雨中与剑术裴旻一战,被陈平安抽丝剥茧拆解出来的剑气等。
  
  按照陈平安的初步设想,落魄山自家法统,大体分为四条主要脉络,剑术,拳法,符箓,炼物,同时兼顾雷法、望气, 阵法等。
  
  先前在莲藕福地大木观,陈平安其实就已经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传道,传授了一番粗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简单不过, 想要给人传道解惑,指点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会误人子弟。
  
  裴钱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此事的人,叹为观止,她差点被惊掉下巴。但是陈平安没有让裴钱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内容。
  
  陈平安笑着说打算将百家之长熔铸一炉,最终编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谱,武夫学拳的门槛很低,山巅很高,层层递进,几无岔路。
  
  不过这种大话,他让裴钱听过就算,省得把话早早放出去了,到时候编不出来,闹笑话。
  
  陈平安专门给喜欢巡山的小米粒,在霁色峰和扶摇麓之间设置了两处“云窝”阵法,功效如同缩地符,方便小米粒来这边串门。
  
  陈灵均当然也想凑热闹,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入那团云窝,山主老爷,偏心了些,不过偏心小米粒,陈灵均倒是不觉得委屈。
  
  负责护送十六人来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还有剑修袁化境和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周海镜,各有各的私人诉求,曹酒鬼说有个山上朋友,想要与陈山主讨要两本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陈平安说自己都没有,上哪里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备而来,立即从袖中摸出两本不知哪家书坊偷摸刊印的精美印谱,好得……一眼假了,陈平安倒是没计较印谱的真迹赝品与否,只是问一句,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证是个体魄精壮的大老爷们,陈平安立即心里有数,毫不犹豫打赏了两个字,“免谈。”
  
  曹耕心只得实话实话,说是个篪儿街出身的豪族女子,不过她跟那关翳然一样,当过多年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她还是自己的发小,小时候他们一起卖书挣钱发家的。陈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只袖中,曹耕心笑容尴尬,说这本山水游记,打死都不敢拿出来的,跟她关系再好,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究还是谈不上过命的交情,实在是拗不过她,做个样子罢了,拿回两本钤印有陈山主藏书印的印谱,足够让她心情转好、有个笑脸几年了。
  
  陈平安将那两本印谱放在桌上,说我们先谈正事,稍后会将印谱送到你手上。周海镜腹诽不已,看看,还说架子不大?上次在大骊京城,都没见这位陈先生如此摆谱,看来当不当国师,确实两样。曹耕心倒是更担心被陈山主将那两部印谱黑了去。
  
  袁化境说自己想要与落魄山借一处藩属山头,最好是拜剑台,因为他近期可能会闭关,尝试破境,一切消耗,费用好说,翻倍。
  
  陈平安笑道:“好说,袁剑仙在闭关之前,刚好可以与我们新来的供奉甘棠请教请教。”
  
  袁化境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既然陈平安敢这么说,想必是位比所谓“袁剑仙”更货真价实的前辈剑仙了。
  
  周海镜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钱,她几次好奇打量这个毫无气势可言的年轻女子,对方恰好也几次斜眼瞧过来。
  
  见那裴钱与传说中的郑清明什么的,半点不符,要知道当年在大骊陪都洛京那边,一直流传那个“与郑钱问拳,三脸就完事”的说法。怎么裴钱到了自家地盘,反而像个大家闺秀了?周海镜虽然心中疑惑,也懒得藏掖什么,说想要跟裴宗师讨教几手好拳。
  
  陈平安笑着劝说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师跻身了止境再说。”
  
  周海镜却说以山巅境问拳止境气盛一层,刚刚好,输了不丢人。
  
  裴钱其实没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伤和气,对方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轻了,说不定对方不领情,觉得名师没有出高徒倒没什么,就怕误会是自己师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陈平安微笑道:“纯粹武夫同道之间的切磋而已,不可胜负心过重,也别太不当回事。”
  
  裴钱点点头,站起身,说了句承让,就率先离开屋子。周海镜眼睛一亮,学拳一事,就你陈平安会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门看拳,袁化境也跟着告辞离去,陈平安刚好便腾出手来,翻开桌上那两本印谱,思量一番,提笔落字。
  
  下山的时候,周海镜呲牙咧嘴,揉着胸口,心有余悸。
  
  其实那裴钱还算厚道,动手之前,用上了聚音成线的密语手段,说自己会压境在山巅境。
  
  双方大概就是十个回合,都是周海镜占据上风,看似打得裴钱毫无还手,只有招架之力,结果只是被裴钱以双肘,笔直一线,快若奔雷,连守带攻,如强行开门一般,双肘撞在周海镜身上,砰然一声,周海镜就已经倒飞出去十数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身形拧转,瞬间横移十数步,周海镜强提一口气,才刚稳住脚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钱一记挑肘打在脸上……
  
  裴钱去了趟屋子,从师父那边拿来印谱,交给曹耕心,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周海镜说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镜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客气话,默默点头。
  
  曹耕心入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谱,陈山主真是个妙人啊,同样是买了本假书。曹耕心大笑道:“哈,还有添头,赚了赚了!”
  
  陈平安果真亲笔写了赠语,落笔不久,犹然泛着墨香,“功名两字酒中蛇,入肚不上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没有龙泉剑宗打造的那种符剑,无法御风,只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剑台。与曹耕心这位名义上的新任大骊地支领袖告别,袁化境没有用上缩地神通,朝那拜剑台一路慢慢逛荡过去。周海镜抬了抬下巴,示意翻开那其余两本,看看陈平安有没有写什么,还是敷衍了事,只钤印藏书章。曹耕心却是将印谱收入袖中,说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说。
  
  到了那艘大骊军方渡船,启程北归,曹耕心摘下那只包浆红亮的酒葫芦,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酒,这才从袖中摸出印谱。两本印谱扉页,各自写有赠语,各有不同钤印。
  
  铁甲出朱门,转战百万里,立马杨柳边。羡君杯酒里,日日见花开,豪饮太平中。
  
  百剑仙印谱钤印五字:山客难当剑仙。
  
  共挽天倾,不让须眉。
  
  皕剑仙印谱钤印七字:大骊国师陈平安。
  
  周海镜憋了半天,她才说了句,可惜老娘打不过宁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过酒,说道:“情思不可敌,缱绻意难平,我辈痴男怨女,与之对垒,敌营如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高举大纛,上写一个‘情’字,连破眉间、心头两关,无计相回避,杀得我辈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周海镜斜眼此人,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么。
  
  那傻子却是瞬间心中了然,有戏!
  
  曹耕心那艘军方渡船才离开牛角渡没多久,这天便又来了一艘名为“龙蛇踪”的跨洲渡船,并且是从中土神洲来的,体型巨大,却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跨海登岸、即将靠近西岳地界之前,主动与佟神君通知报备,大骊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进入西岳地界,再转入北岳辖境,这期间“龙蛇踪”渡船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数不多,来自五座宗门,却是一家人。开山祖师都是那位符箓于玄。
  
  走下渡船的,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自然都是道士装束。领衔之人,是道号“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岁。
  
  此外还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宫,香童,白凤在内十余人。他们见着了于玄,喊师尊,师公,太上祖师,都有。
  
  这次从中土神洲跨洲赶来宝瓶洲,两件事,一显一隐,明面上是帮忙送来一千颗金精铜钱,暗地里,于玄亲口交待过亲传弟子薛直岁,从各座宗门里边挑选出几个最心傲气高的,一并带去落魄山那边,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聪明人。
  
  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旧不是闭关状态中的陈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长命和泉府韦文龙,当然还有裴钱。
  
  将这拨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巅趣事多,相传于玄年轻那会儿,可能是之前吃过剑修的苦头,每次下山游历之前,必须先预备好几百张锁剑符。
  
  后来证道飞升,若有亲传弟子出门历练,于玄依旧不忘拉到跟前询问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锁剑符傍身,师父这边还剩下许多。
  
  听说陈山主在闭关,这些道士,也无半点芥蒂,修道之士,闭关数日甚至是几个月乃至数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闭关,就长达四十年光阴之久,那还不是为了什么破境,只是需要勘验三道符箓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师尊已经与他明言,不拘年月长短,只管在那位陈道友的落魄山,你们能多待就多待几天,若有愿意留在那边长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门牌坊那边,白发童子按规矩录名,看门人仙尉瞧见这拨仙气缥缈的正经道士,便有些自惭形秽。
  
  在这处州地界,青山似书常乱叠。山高则配天,山深可潜灵。客人结伴晨起散步,山间起雾,萦绕满面,腋下起清风,恍惚使我升仙籍。道上忽逢二童子,一青衣一黑衣,颜色鲜好。
  
  陪着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陈灵均,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小米粒啊,你咋个每天都这么开开心心呢。”
  
  小米粒轻轻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无人,依旧压低嗓音说道:“我有钱啊。”
  
  察觉到远处的动静,陈灵均以心声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后头。”
  
  一般来说,能够登山的客人,道行品性都有保证,但是保不齐谁会吓到胆儿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况那山下市井的亲戚朋友,还会讲几句隔山话呢。
  
  要说陈灵均机灵还是不机灵,很难说,可要说陈灵均没有江湖经验,那本《路人集》是白写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蹑手蹑脚跟在景清身后。
  
  “那位陈剑仙,实在是太年轻了,会不会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
  
  “丁师叔,我辈道人强攻猛打,当真可胜心魔?”
  
  “祖师爷让我们走这一遭,用意何在?薛天君也不说半个字,每天就这么耗着吗?山中景致再好,再走一两遍,便无新意了。”
  
  对面那拨散步的客人,一路也在闲聊,只是用上了几种秘传的符箓手段,不怕隔墙有耳,倒不是怀疑落魄山,而是有此手段,终究可以随意几分。双方走近了,他们纷纷停下脚步,与那两位童子,打了个道门稽首,一问才知对方身份,青衣小童,道号景清,是落魄山谱牒修士。对方一听说他们来自桃符山下宗,便神色古怪起来。
  
  那个古古怪怪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自称是周米粒,她再没有说什么身份,只是攥了攥斜挎棉包的绳子,难掩紧张。
  
  陈灵均与他们客套寒暄了几句,十分得体。
  
  这拨道士,大有来头。
  
  祖庭正宗桃符山,开山祖师于玄,道场位于祖山填金峰。
  
  一座上宗,羽化山,太纯粹是以数以百万计的符箓叠山而成,据说百年前就已经累加到九百多万张符箓,即将千万。
  
  三座下宗,飞仙宫,有那太清境界的美号,被誉为神仙都会之府,宫观遍布,高真辈出。在此修炼成仙的别家道士,历代不绝。
  
  还有“斗然一峰上,掷符开万山”的斗然派。经纬观的前任观主,松雪道人赵文敏,已经去往蛮荒天下,而赵文敏的师尊垢道人,就是于玄的六位嫡传弟子之一,在那中土神洲山上山下极负盛名,是出了名的爱憎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当年大战一起,垢道人留下一句“儿孙辈爱惜精神,留此身担当宇宙”,便飘然远游,不知所踪,最终身死道消在了南婆娑洲战场。
  
  祖庭桃符山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云梦洞天,上宗羽化山则手握一座上等“太羹”福地,飞仙宫和斗然派分别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老坑”和“百炼”。也难怪每次填金峰祖师堂议事,经纬观就没有不哭穷的时候。
  
  双方擦肩而过,各自走远了,一直憋着口气的小米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摇头晃脑起来,“哈,都蛮和气的。”
  
  陈灵均笑呵呵道:“财高语壮,势大气粗。有些脾性,嘴上言语不显,眉眼间是藏不住的。”
  
  小米粒皱起两条疏淡泛黄的眉头。
  
  陈灵均嘿了一声,“小米粒啊,咱们可不用管这些,有山主老爷在家呢。”
  
  小米粒挠挠脸,喃喃道:“景清,可我还是觉得他们挺好唉。”
  
  陈灵均侧过身,做了个鬼脸,“要是连周护法都觉得不好,也到不了咱们落魄山嘛。”
  
  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难得给落魄山寄来一封飞剑传书,询问陈平安到底还要不要去百花福地的。
  
  小米粒巡山至此,双手奉上那封密信。陈平安看过内容,只好回信一封,说争取今年年底游历中土神洲,但是不作任何保证,若是宽限到明年年中,肯定没有问题。封姨在那封密信上,还说了一件无据可查的“宫闱艳说”,原来某座福地出身的豪素,在成为刑官之前,曾经在躲去百花福地避难,与某位叫“向秀”花神,很有嚼头,你到了那边,有机会帮忙确定真假。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记起一句极有韵味的古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魏檗来了一趟扶摇麓,说刚参加完御书房议事,耐心很好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暗示自己了,大骊王朝什么时候将某事昭告一洲。
  
  陈平安说再缓缓,等他想好了如何处置那些宝瓶洲南部金身还被镇压的山水神灵再说。魏檗点点头,说此事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之前老真人陆雍见着了陈平安,三言两语,就谈妥了赵著担任落魄山客卿一事,约莫是察觉到了陈山主的萎靡状态,陆雍都没提什么小酌几杯,很快就告辞离去,只说下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之前,与青虎宫打声招呼,他就会带着赵著一起赶来落魄山,叙旧如饮酒嘛,越晚越醇香。老真人甚至都不让陈平安送到山门口,说自己早就与景清道友约好了,要去铁符江水府那边游览,见一见那位新任府君白登。陈平安都是笑着点头,只说好。
  
  落魄山新多出“大道相契三兄弟”,龙种剑修白登,道号躁君,如今已经升任铁符江高位水神。玉璞境高耕,是流霞洲老飞升荆蒿的高徒,还有那个曾经在仙簪城道号银鹿、如今改名曾错的鬼物。在落魄山上,他们仨陪着青衣小童,顿顿喝酒如喝水,喝得共患难的三兄弟,如今同富贵了,谁都不敢提一个酒字。高耕始终没有返回流霞洲青宫山,师尊有令,让他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与那位景清道友处好关系,至于原本属于高耕那一摊的青宫山事务,不必理会,缺了他高耕,青宫山还是青宫山。可要是高耕你能够在此扎下根来,就算大功一件。如今曾错更是每天都会写日志,例如今日出门一趟,未能守心,又妄发数语,可恨可羞。
  
  儒家道统薪火相传,自古至今有三纵,至圣先师开天辟地,率领礼圣与文庙陪祀七十二贤,如日始旦,照破蒙昧,一纵也。文圣学究天人,如日中天,二纵也。至隐官时如日重明,三纵也。道统凡此三纵,皆天日天时也,吾辈学道者不可以不知……
  
  本来就是写在私人日志上边的一点小心得,结果不知怎么被隐官大人看了去,坐在桌旁洋洋自得的曾错,后脑勺便挨了结结实实一板砖。
  
  景清前辈误我太多!不是说好了你家山主老爷,最不喜旁人溜须拍马,唯独夸他那先生老秀才学问如何如何高,称赞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必然有功无过吗?
  
  结果等到陆老真人与青衣小童按下云头,来到铁符江,再各自掐诀辟水,来到水府门口,水神白登和担任水府半个谋主的曾错,就已经在那边候着了,进了府邸,一路穿廊过道,来到一处专门款待贵客的地方,陆雍便看见满脸笑意的陈山主站在桌旁,摆好了酒菜,只等他们落座,下筷举杯。
  
  老真人心中感动,却也没说什么,上了桌都在酒中。
  
  陈灵均把这顿酒给老真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主陪副陪三四陪,定要招待好陆老哥,不醉不归。
  
  老聋儿跟弟子幽郁,见过了年轻隐官,暂住拜剑台,到了这边,老聋儿确实有点后悔了,别说是这龙泉郡地界,便是整个大骊处州山河,在老聋儿眼中,不过是掌心大小,别看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只管着一座牢狱,但是那边的地盘,清净且大,岂是如今这弹丸之地能比的?何况先前带着弟子离开剑气长城,好不容易没了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的白发童子,在旁呱噪,这才几天工夫,双方就又见面了,愁是真的愁,只是盼着隐官大人稍微讲一点良心,帮着自己与那位“小陌先生”,还有白景前辈,牵个线搭个桥,学得几手上乘剑术,也不枉自己在此当个一般供奉,以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也好替隐官大人美言几句,说几句自认问心无愧的公道话。
  
  到了那座愈显偏远狭小的拜剑台,茅屋简陋,老聋儿反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寒酸,幽郁先前听见隐官大人与师父的寒暄内容,忍不住询问一番,师父以前还当过一个蛮荒大王朝的太子殿下?还有过一座廊腰缦回九万屋、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东宫道场?带过兵打过仗,所向披靡,短短百年间便吞并了两个世仇王朝?老聋儿笑了笑,只说那是几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不值一提,若说真正称得上小有气派的地方,却不在昔年旧宅的房屋数量,而是每逢骄阳悬空,可让数万女官齐齐搬出梳妆镜,恰似一轮荧荧大日在地生辉,反照天上。可惜那会儿年轻气盛,自恃修道天资不差,练剑不慢,不知一味强出头、锋芒毕露的隐患,当年继承大统,其实还是当了几天皇帝老爷的,环顾四周,皆已经是自家国土,便有时无英雄之慨,就想要去剑气长城走一遭,会一会那几个能够墙头刻字的老剑仙。
  
  幽郁便问出一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都很想知道的问题,师父你当年是输给哪位老剑仙?
  
  徒弟这一问,便问到了老聋儿生平最搔痒处。原来是道号龙声的甘棠,当年主动孤身登上城头,单手仗剑,顾盼自雄,无视一众剑修,扬言要与老大剑仙单挑一场。
  
  像那山下,少年求名,在所不惜。
  
  拜剑台这边,除了郭竹酒经常独自外出,还有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一个认了掌律长命当师父,一个与那自称箜篌的白发童子拜师,她们的师父其实都不是剑修,但是师徒双方,都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来了个虚心问道的袁化境,老聋儿有问必答,只是心中唉声叹息不已,这才来几天,就必须开始“往来酬唱”了?糟心,自己果然与落魄山大道不契。
  
  谢狗来郭盟主这边点卯,已经被暂时除名的白发童子,刚好也在这边,与那徒弟姚小妍笑哈哈,蹦蹦跳跳,比个子高低。一个问师父,要不要把剑练起来?一个回答徒弟,急什么,你可是有三把本命飞剑的天才,我教给你的那三种炼剑法门,慢慢学缓缓炼就是了,保管隐官老祖催谁都催不到你这边。
  
  谢狗丢了个眼神给白发童子,后者心有灵犀。
  
  我们找小米粒耍去?
  
  她正巡山呢,顽去!
  
  在那霁色峰山道上,一个兴高采烈的黑衣小姑娘,与一个哈哈大笑的白发童子,双手交错,在路上横着走,刚好像是给一位貂帽少女抬轿子。临近祖师堂那边,刚好有一拨道士迎面走来,为首的那位飞仙宫薛天君,老道士见此其乐融融的情景,会心一笑,与她们点头致意,再主动侧身贴靠崖壁,给她们让出道来,身后几位道士便有样学样。
  
  小米粒壮起胆子与道士们道了一声谢,薛天君神色温和,笑着说道友客气了。
  
  抬轿子的白发童子装瞎子,坐轿子的貂帽少女做哑巴,只有小米粒,心中想要与景清说一句,看吧,好人唉。
  
  手上本就有闲余,又得了于老真人送来的那一千颗金精铜钱,再加上余时务非要送、不收还不行的那两百多颗。
  
  陈平安就开始着手炼剑“井中月”,提升品秩,希冀着能够达到预期的一剑分化八十万,若有百万之数,属于意外之喜。
  
  小心起见,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让谢狗过来帮忙护关,同时让老聋儿代替谢狗,去跳鱼山那边传授道法。
  
  谢狗觉得陈平安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在这碧霄洞主赠送过一座大阵的落魄山,需要如此?
  
  谢狗一拍貂帽,记起来了,都怪自己说漏了嘴,说什么一手剑术可斩因果线,不比那纯阳吕喦逊色太多……
  
  双手叠放做枕头,躺在屋外廊道的地板上,谢狗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小陌不在家,无聊真无聊。
  
  谢狗顺便惦念一下仰止那婆姨,不稀罕对方的道号,但是仰止有一门本命神通,不容小觑,仰止学了,飞升境之前,当然是一桩天大的福缘造化,等到跻身了飞升,仰止道行越高越鸡肋,甚至可能会阻碍仰止的证道。谢狗却是十分眼馋,她对于合道一事,之所以不算太着急,就是想着啥时候走一趟桐叶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送礼来你还礼,敢不还礼就砍你……呦呵,还挺押韵,到了落魄山,学问暴涨啊,与小陌真是愈发般配了。
  
  不知何时,冷不丁的,屋内陈山主难得失态,骂了一句娘。
  
  谢狗几乎是瞬间就来到屋内,同时施展出六七种剑术、道法,她仍是没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陈平安脸色阴沉,伸手挡在脖子那边,还在骂骂咧咧。
  
  一开始谢狗还以为是山主演她呢。
  
  结果她很快就发现陈平安指缝间渗出血丝。
  
  谢狗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挪开手掌,只见脖颈处出现了一条鲜血淋漓的伤痕,就像市井俗子被一根铁丝强行勒出的伤口。
  
  谢狗眯眼问道:“你是不是被谁抓住把柄了,生辰八字,还有本命瓷碎片?此外我可以确定,能够抖搂这一手的,必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不太可能是那一小撮老的,反正就那么几个,数得着的,他们要出手早就出手了,不至于拖到今天再对付你。于玄那帮徒子徒孙?如今就在山中,近倒是近了,问题是不可能啊,我早就偷摸把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他们那点微末道行,绝对没有这份本事,还是有某位十四境躲在极远处,偷偷给你来了这么一下狠手。陈平安,对不住,我确实可以斩因果,但是沿着某条因果线溯流而上,我目前还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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