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箭矢如光 (第2/2页)
“想给从阳捐官倒是好事,”温夫人又问王嬷嬷一遍,“可姑娘真没先和姑爷说一个字,就直接去找她婆婆了?”
“是啊。”王嬷嬷忙请罪说,“奶奶只忽然说要去找太太,也没与我们说是做什么去,我们也是等姑娘说完才知道。”
“这事怪不得你们。”温夫人叹道。
“你去吧。”她说,“我问你的话,你且不要告诉你姑娘。待我想想”
太太面色疲惫至极,王嬷嬷也不敢再多话,忙应下一声,便静悄悄退了出去。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安和堂中,温夫人心里也觉得发空。
她还能再教明达什么?
她还能怎么教?
她还能再为明达做什么?
靠老爷和老太太,是决计掰不回明达的左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性情长成,其实只怕也难再教回来了。
但老爷还能做一件事。
今晚,留下老爷吧。
安国公书房。
说古讲今,应付了安国公近一个时辰,此人才终于说到正题,饶是崔珏也稍感到一丝疲乏。
不过身处官场,只有一颗治世报国的心远远不够,对上、对下妥善应对才是最要紧的本事。他只当借机磨炼忍耐功夫就好。
又是夫人的归宁之日。
夫人跳出房中去玩投壶的活泼憨态出现在眼前,崔珏心中又沉静下来。神色不动听着安国公满口的“立嫡”大义,他又想到了夫人不成形状翻来滚去歪在榻上看书的模样。
真不知,夫人在安国公府是如何长成今日这样。
说完一段,安国公喝茶,看最满意的二女婿。
崔珏正待含糊回应,门边有小厮来回话。安国公便叫进来。
那小厮深深低着头,回道:“大姑爷派小的来问,二姑爷若与老爷谈完了,不如一起去演习骑射。”
安国公瞬时阴沉了脸,便欲呵斥这小厮滚下去。
崔珏却比他先一步站起身,微笑请示道:“岳父大人,今日夫人归宁,我也当与姐夫和明远相聚一时。不知小婿能否前去。”
他态度恭敬,话中又提到明远,且所求合情合理,安国公只能说:“那便去罢。午饭过来,我与你好生吃几杯。”
“多谢岳父厚爱。”崔珏恭肃退出。
他迈出房门,门边已直直站了快一个时辰的几个小厮忙围上来,看自家二爷有事无事。
崔珏止住他们,看那抖着腿从里面出来的报信小厮。
稍走得远些,他才问:“是温大爷派你来的,还是你们大爷的吩咐?”
那小厮抬起头,脸上努力聚成一个难看的笑,回话说:“崔翰林,我们大爷正是‘温大爷’。小的是理国公府的人。”
崔珏当即明白过来。
是温从阳令自家小厮装成安国公府的人,过来请他。
他未对这位连襟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向安国公府校场行去。
温从阳早已主动迎出场外。
他满面带笑,派人过去之前,就想好了要与崔翰林亲和些。可看到这个人负一手在身后,清清冷冷走过来,看见他周身的气度,想到遥妹妹扶着他手的模样,想到他握住遥妹妹的样子,再想一想新婚夫妻都会做什么温从阳终究没能把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他只是带着笑见礼,称呼:“二妹夫。”
“姐夫。”崔珏依礼相还。
“是我看明远不注意,才叫人去请的你。”温从阳看看四周,先解释说,“可不关明远的事。他还在那边歇着呢。”
“无妨,”崔珏道,“姐夫有请,本便应当前来相会。”
他言谈举动皆有礼,神色平静,温从阳心里却更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发闷。
世上就真有这种毫无缺点的人吗?
但他还记得自己请人过来的目的,就边请崔珏向内走,边笑道:“其实说起来,你我还是表兄弟,
只是从小不曾见过,竟像不是亲戚了的一般。”
温从阳的祖母张老夫人与崔珏的外祖母是亲姐妹。
正如崔珏之母与温夫人是亲表姐妹一样,理国伯亦是崔珏之母的亲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为女子,因年龄相差近十岁,崔家又与温家关系不密,温夫人在闺中便与崔珏之母并不亲密。何况理国伯身为表兄,更不曾与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辈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温家与崔家更无往来。
崔珏之父调任回京、崔珏之母病重的两年,温夫人重与表姐家亲近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再让两家小辈相识,崔珏之母便去了,更别提理国公府。
因此,崔珏与温从阳虽有些许亲缘,却在崔珏与安国公府议亲之前并不相识。
即便相识后,因两人素来无话可谈,也只从纪家称呼,并不把这门表亲提起。
今日温从阳重提此亲,崔珏虽尚不知其意图如何,却已作出应对:“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称呼便是不敬姐夫了。"
他比温从阳年长一岁。
温从阳本也没指望和崔珏再互相称呼兄弟,只是借这关系提起后面的话。
已经走到靶场。
两人的仆从皆不在近处,只远远围绕。
掂了掂弓,递给崔珏,又给他挑了几支箭,看着场边被风吹起的飞叶,温从阳笑道:“虽然唐突了:但其实,我与二妹妹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请妹夫不要误会什么。”
崔珏见过他与遥妹妹说话。崔珏知道他倾心遥妹妹。
他只是想让遥妹妹过得好些。
“姐夫,多心了。”崔珏双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红心。
“我从没误会过。”他移开箭头,指向虚空!
箭矢如光飞出,于空中发出尖锐哨音、穿透了飞叶又继续向前,深深钉在了百二十步远外的树干伤疤正中!!
轻叶摇坠,冠枝长震。
崔珏将三分醉装作了九分。
他不愿再与安国公虚与委蛇,只想尽快过完这一日,哪怕是装醉假睡,虚度一整个下午。
安国公并未叫人带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书房榻上歇息。
崔珏便在心中默默记诵大周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内各地的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及现任各级官员。
虽有两三分醉意涌上来,他也并未真正入眠。
略朦胧时,他听见安国公有了动作。
安国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来。”
崔珏立刻全然清醒。
又约一刻钟余,夫人到了。
崔珏微微睁开眼睛。
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夫人的殷红洒金裙摆轻轻晃动。
夫人向安国公问安,只简单两个字,“老爷。”
安国公话中也并无一贯对他的笑意,只说:“坐吧。”
“是。”夫人答。
夫人的声音甚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何?”安国公问。
“不知。”夫人答。
安国公稍停了片时,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不喜与微怒。
他说:“你已嫁为人妇,尊长面前,言语行事竟仍如此怠慢无礼!”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爷的吩咐。”
夫人说:“若老爷无有吩咐,我有一句话想问:听说二爷吃醉了,不知是否有伤身体?二爷现人在何处?敢问老爷给请了太医么?”
“你!”安国公似是大怒。
崔珏又欲出声,便听安国公忍了怒意,说道:“他人已歇着去了。”又云:“你倒知晓关怀夫君身体,还算不错。”
“都是老爷太太多年教导得好。”夫人答。
崔珏忽然明白哪里反常了。
他眼中见到的夫人,开始只是从容平和的、安顺知礼的,后来是娇俏憨然的、妩媚动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泼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并非他以为的幽娴淑女,连贪玩与懒惰都随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
夫人的声音里,高兴与不高兴也几乎从来分明。哪怕是去年见温从阳,和今日反击纪大姑娘时,
她声音虽冷,却也有“生气”的情绪。
现在不同。
现在,夫人的声音里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国公是夸赞还是怒斥,都动摇不了她心绪分毫。
她并不在意亲生的父亲。
为什么?
屏风外,安国公已经说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顺,竟想先立淑妃为后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颠倒,岂是大周之福?你归家后,定要寻机劝导你夫君以国为重,勿要总顺从陛下心意行事。他既为国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谏之时”
“老爷,”夫人开口,“如此大事,竟托付于我,恐我不能胜任。”
“如何不能胜任?”安国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对你喜欢得很”
再说下去,对夫人便是侮辱。
崔珏坐了起来。
他唤:“夫人。"
他故意弄出声响,跌跌撞撞扶上屏风,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声问:“夫人怎么在?”
“二爷!”夫人快步向他走来,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说:“老爷找我来说几句话。”
夫人在看着他。@夫人眼里只看着他。
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崔珏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还有无吩咐。”他话音依然谦和有礼,又带着几分醉意。
他说:“我想与夫人回家去了。"